雨已下了七天。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，大约是盼得时日太久，盼得太焦渴，入伏的前一天，这场迟到了整整一个季节的大雨，真心实意地下起来。这一下就到了第七天。住在离城十里远村子里的父亲打电话来，说路上满是半尺深的烂泥，端午节不要回去。窗外灰腾腾的雨幕一直罩到心底，我推开桌前写了一半的人物志，发起呆来。这些日子参与编撰县志，才发现咱这穷乡僻壤竟也是藏龙卧虎，出了不少人物，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。可不公平的是，我村咋就一个没有？别说福荫多少，只要能带来一条十里长的柏油路，我就记恩半辈子。
也许是思路心切，从雨水纵横的窗玻璃上看到半截黑糊糊的东西来，推推镜框，朝窗前凑凑，足足瞅了半分钟，那东西一动，才看清是半张脸。一拉开门，一个矮壮的身体挤进来，没容得我惊诧，那身体旋即后转，高喊了声，一个瘦小的女人应声而出，转眼已有些局促的立在我办公桌前。更局促不安的是我，望着这两个一胖一瘦似乎变戏法出来的女人，不知所措。
“不用问，就是他！”黑红脸的胖女人说着就坐在唯一的一把靠椅上，我连忙搬过同事桌前的椅子坐下，一想不合适又抬起屁股让瘦女人坐。
“就是你，陈干部！”黑红脸的女人说着拉过她同伴，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。“都自家人，甭管她！”
自家人？我推推镜框，在这一大一小两张典型的山村妇女脸上找寻熟识的蛛丝马迹。胖女人龇着牙笑了：“我不说，你咋晓得我是谁谁子哩！王主任是我娃姑姑婆婆家嫂子四姨姨的亲二娘，”说着推了一把身边的瘦女人，瘦女人差点掉下去，就势站起来，胖女人接着说：“她是王主任大妈娘家弟妇子的亲妹子。”说完笑笑地瞅着我，看样子在等一个惊喜，很明显我的表现让她失望。我真的还没弄明白这复杂的关系的重大意义。王主任——是我们县志办的王主任吗？她们找不着他？
瘦女人迅疾地瞟了我一眼，那一瞥里似乎带着股寒风，我激灵一下坐直，把目光集中起来投向瘦女人。
“王美凤王县长。”瘦女人看一眼我身后说道，她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咝咝声，确实带着股凉气。
“你晓得啥？听着县长大，县长都得听人大主任的呢！”胖女人嗔怪着瘦女人，脸上满是笑容。
原来这两个看似朴实的农妇背后，竟是这么大的来头，我自然不敢怠慢。父亲一直担心我的倔脾气会吃亏，一再告诫我，就算油缸倒了也不能与政府作对！父亲的政府就指的是大大小小、高高低低的官员、干部。王主任——曾经的王美凤县长，又是何等人物！我坐不住了，站起来想办法献上我的殷勤。可我只在原地转了个圈，保温瓶里有水，杯子却只一个，还是我喝过的。口袋里有香烟，掏了一半又刹住。最后，我只能把挪用同事的椅子再朝前挪挪，让那位王主任的瘦的亲戚坐舒服点。
胖女人很享受地看着我慌张，宽厚地笑笑：“陈干部，我俩今儿找你来，就是为王主任的事来的。王主任大好人哩，这么好的人，说不让她再当主任了……”瘦女人扯了她一下，胖女人立即拿手掌扇了下自个嘴巴，连连说：“说正经的说正经的……我俩今儿来，就为请你写片字，印在报纸上。”
“写写王主任的事，登在报上。”瘦女人说话慢条斯理，仿佛在报上登文章就像在自家炕头糊张报纸似的。
“你看你看你俩，这不胡闹么。报纸上登的文章都有名堂，咋能乱来呢。”我连连摇头。
“摇啥头呢陈干部？不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，王主任不也一女人，多少个男人比不过……”
“不……不……不是这个意思，我是说这样做起不了作用。”污蔑王主任的大帽子给我十个胆也不敢戴。
“哎，起得起不得作用还顾不上管，先找个能做的事儿做着，心里塌实。活人得讲良心是不？娃他爹前些日子给王主任送些野菜回来，心疼得了不得——王主任气色不好得很，都为那事操的，好端端的咋就不让当了呢？年龄过了又能咋？说是奔六十的人了，可头上一根白头发也没，脸比三四十的媳妇光……”胖女人说动情了，推开瘦女人拉扯的手臂，“别抻别抻，大实话说了就说了。再说，这么好的人你哪儿找去？不管大事小事，只要咱开了口，没不管的，没管不了的。”
看胖女人神情，不像敷衍，我好奇心来了：也许，威名远播的王美凤县长真有鲜为人知的亲民一面？我拿起笔，准备简要记记。就算不写登报的文章，编写县志也能多点生动的素材。胖女人是机灵人，看我张罗纸笔，很配合地住了嘴。
我提起笔开始记起来。
“老年人常说知恩不报，猪狗不如。”胖女人说完这句，目光炯炯地瞅瞅我，又小心地望一眼稿纸，“把王主任比做我们的再生父母，一点也不过分。说啥脱贫致富哩，累死累活过不了个富年，那年县里招工，王主任还只是乡里书记，不知咋拼死拼活的把几家子的娃娃拉扯进去，过了几年，都转了正，单位都换了，没一个下苦的。一年的工资比打几年工的都多。我家二窝子不好好念书，三天两头打架惹事，和他爹一商量就送去当兵，还没验上，就腆着脸找王主任，那会儿叫县长，王县长人就是好，不但认咱远方亲戚，还实心帮忙，捉起电话就打到验兵的地方，一问兵种不好，说他想要咱也不去了，当下就给二窝子安排了个保安工作。二窝子穿上那身衣裳，舍不得脱。”
“咦，你咋不记了呢？”
我说我听一遍就记得住不用写。确实，听一遍几乎一字不差的记住了。看我不写，胖女人说话也提不起精神来，她碰碰瘦女人：
“咳，你说！”
“说啥哩？我不会说……”瘦女人认真地搓着手背，“人家陈干部写啥咋说啥，说这么多不晓得合适不合适……”
“咳，对对对，这个不好写，我也没写过。您还是找别人……”我好不容易抢过话茬，：“这么大的事，我做不来……要做还得请示上级……”
“不能耍滑头，都商量过了，就你！做成了王主任还会亏待你？”
“王主任也晓得这事？”屁股怕烫似的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。
“嘿嘿，看把你吓得！王主任要办事还用得着我姐们儿？是这么着，这事也算王主任点过头了。人家官到那个份上，就不全靠人和东西了，还得靠个看不见的活势。”瘦女人一口气说出来，“他叔，人心不能太肥，这些年亲戚流人沾尽了王主任的光，这么折腾，也不指望着再沾光，只是秉个心。给你说掏心窝子的话，没王主任前面帮衬，这亲戚中有几个能活出个人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