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的时候，凝喜欢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散步。唯有这时，她觉得才有片刻机会属于自己。把自己的影子藏进树的影子，真的厌倦了。
已经不再年轻了，凝想道。她觉得自己的日子正如那浑浊的太阳一样，勉勉强强，跌跌撞撞。等到傍晚来临，胡乱地把任务交给夜，急急忙忙下了山，庆幸自己又度过了一日。第二天还是重复，第三天也是，第四天也是，一下子就重复了这么多个日子。
然而太阳累了，有夜为它提供休息的时间与场地。她呢？闭上眼睛，她的世界也成了夜，可那终究是自己编织的夜，再黑得无言，也依旧在倦怠中挣扎。
没有被囚禁，没有被压迫，也不是赤贫如洗，可就是快乐不起来。感到自己像个机器，每天在规定的时间起床，走上规定的路线，去往规定的地方，面对规定的人，处理规定的任务。往返于家和单位之间，生活变得好狭窄。
整天都得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，越窜越高的楼房，逼得人喘不过气。没完没了的广告牌、噪音、拥挤、堵塞、焦躁，让人简直没有呼吸的余地。一直有灰暗的尘埃笼罩在城市上空，谁也无法逃脱。
难道就得这么下去吗？凝深感无力。不觉间来到一个路口，是她以前没有来过的。两条交错的路看起来很普通，只是没有人。一只白色蝴蝶在路口不断挥动翅膀，煽出些许魅惑。凝不禁出神地望着它，渐渐地，只感觉一阵眩晕……
等到这阵眩晕过去，凝发觉眼前是不可思议的风景，却不知置身何处。这不正是自己年轻时想象中的风景吗！现在早已不再存希望，没想到还能重温旧时之梦——恰惊喜处，一只白鸽倏忽而飞。风乍起，吹皱一泓清水。吹吧吹吧，她在内心呼唤，吹乱我的发，吹进我的心，吹醒我１共豢暗牧榛辍?br>淡蓝的花瓣在空中起舞——管它是什么花，她只觉得心跟着沉醉。有鸟啼，清亮曼妙——管它叫做什么，她恍若望见那金色时光，波闪在夕阳的河面，遍地晶莹。
所有的云朵朝一个方向流淌，那是幸福的方向，是自由的方向。一只雁，沿着火热的红霞，飞向无尽晴蓝辽远……
顿时心中激流澎湃，像虔诚的朝圣者在寻求到慰藉之后的那种欣喜——她简直想要下跪，怀着敬意，为曾经的梦想下跪。
一切戛然而止。又恢复到刚才荒芜的路口，没有了蝴蝶。凝有些恍惚，那一幕幕的美好是如此清晰，可是瞬间又回到现实，这个她不愿面对的现实。
凝在心里回味着，没有向别人提起。时间还是一样地过，她得上班。不能迟到，否则要受处罚；不能出错，否则面临被开除的危险；不能违反命令，否则别想拿到薪水。在现实的社会关系面前，谁与谁都可以成为朋友，谁与谁都可能反目成仇。
机械地工作，机械地与同事打声招呼，凝只觉得无路可逃。她不能像年轻时想象的那样潇洒离开，做自己想做的。她得挣钱，得养家，得在亲戚朋友面前有些面子。想想２０年前那个在舞台上尽情舒展的凝，那个对未来满是期许的凝：她梦想做个舞者，以任何自己喜欢的姿态。梦想毕竟只是梦想，敌不过现实的种种无奈，如今她也只好在某个午夜梦回的记忆里祭奠未完成的梦。
第二个黄昏，凝又散步到这个路口，带着些困惑，也带着些憧憬。白色蝴蝶依然在飞，凝又一次被它带了进去……
还是那般令她梦绕魂牵的风景，走向深处，凝看见一个小屋，隐约在层层叠叠的绿树之中。这不正是自己曾多次在脑海里构建的小屋吗！用竹搭成，在山的环抱与水的萦绕间翠绿着。屋前一片金黄的向日葵，朵朵饱含灿烂的盼望。
夕阳的渲染下，凝仿佛回到２０年前——所有遗失的舞姿刹那间被拾起，她忘情地舞着。平滑，轻颤，回旋，扭转，似轻盈的羽毛，无拘无束地飞，飞，飞。她不知道，此刻的自己美得像个仙女，只因是最真诚的绽放。舞到心动处，不觉泪流满面。
又是戛然而止，正如灰姑娘的舞鞋，一切的美好都只能持续一瞬，钟声响起，幻象失却其效应。踏进现实的路，望着飞沙扬尘的世界，凝是多么不情愿。
生活还得继续。就是在家，凝也感到周围冷冰冰的。丈夫工作忙，回到家也说不上几句话；儿子学习压力大，整日整日地埋于题海之中，脸上也是麻木而疲惫的神情。仿佛是一种家庭的责任感把她与他们绑在一起，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温暖。
这就是家么，她看不见家的意义再哪里。还不如说，这里只是她的房子。好想走出去，可又能去哪儿呢？看看身边的人，也都一样。重复着无聊的家务，一点点被岁月无情打磨。干渴的唇在食物上印下血迹，她视而不见地吃下去。叶子凋落了，无声无息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将这样凋落。
第三个黄昏，仍旧在这个路口。凝再一次跟着蝴蝶走进未知的神秘世界。
有香气袭来。是青草香？花香？茶香？酒香？或是其他什么？又像是几者兼有。循着香气，凝来到小屋边，看见一群她爱的人们——现实的，非现实的，远古的，当今的，远方的，此地的。这不正是她曾经想拥有的生活吗！她也走入其中，俨然成了这里的生活者。
他们下棋，他们饮酒品茶，他们吟诗。他们不讨论生活的琐琐碎碎，只在谈笑间醉卧花丛，或是漫随天外云卷云舒。渔夫伴着不知疲倦的小船，青箬笠，绿蓑衣，斜风细雨不须归……
一任他人情反复，世态炎凉，优游闲岁月，潇洒度时光。
戛然而止。为什么现实这般残酷？诗意的栖居，顿时变成黯淡的路口。接下来又是毫无生气的街道、家与单位，凝深深绝望。
以后的黄昏，凝还是会在路口走入蝴蝶的梦境。唯有在那里，她才看到活着的希望。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蝴蝶与路口，似乎每天的煎熬就是为了黄昏这一刻。她也不知道如果哪一天这一刻消失了，该怎样生活下去。可是每次走出来，都是加倍痛苦。像是从云端跌入谷底，什么也抓不住。
一段时间后，传来凝投河自尽的消息，人们在河里打捞出她的尸体，没有人知道原因。
河上漂着一条白船。

蝴蝶自述

本想帮帮她，没想到却害了她。
以为每天带她走入梦境，能给她枯燥的生活添些色彩。没错，在梦境里她是快乐的，可一旦离开，她的痛苦就加深一次。像是一次又一次的麻醉，到后来成了依赖，反而无法回到原来。人毕竟不能活在梦里，总该有接受现实的勇气。
世间的变化真是说不定，这路口突然就变成了一条河，连我也觉得意外，更何况是她呢。也好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