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老簪花
一在我记忆里,老簪花常年搭一床破被子,偻了腰,自西往东,蹒跚在大街上。他身后的暮色里,炊烟迷蒙了半个村子。那时候,我正和伙伴们玩“跳房子”。见老簪花过来了,我们背对他,手接手,连成人墙,截住了道路,嘴
一在我记忆里,老簪花常年搭一床破被子,偻了腰,自西往东,蹒跚在大街上。他身后的暮色里,炊烟迷蒙了半个村子。
那时候,我正和伙伴们玩“跳房子”。见老簪花过来了,我们背对他,手接手,连成人墙,截住了道路,嘴里喊着:“不要踩了我们的房子!”
老簪花只好贴了墙边,穿过我们的阻截,继续伛偻而行。
我们继续玩“跳房子”。就有妇人的喊声,从院子里传出,一声长,一声短,呼唤孩子回家吃饭。
村口,一群绵羊涌进街道,包围了老簪花。他在羊群里,踉跄着,躲闪着,不知如何是好。
羊群后面跟着档头叔,他光着脑袋,啪啪地甩响皮鞭子。羊群前赴后继,蜂拥而上。
看着老簪花手足无措的样子,他嘿嘿地偷笑。我们哈哈地大笑。笑声伴着炊烟,在村庄的上空,盘旋,飘荡,久久不肯散去。
老簪花就这么瘪弱,大人爱开他玩笑,孩子们也喜欢涮他。他呢,不恼也不怒,嘟嘟哝哝,一会儿就走远了。
说起这老簪花,可不是古代的头饰,而是一个男人的外号。他小时候生天花,落了一脸麻子,得了这个称号。叫他老簪花,是因为他老相。我对他有记忆的时候,他不过四十岁,村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了。反正,在我的印象里,他就是个糟老头子。冬天的那件大襟黑袄上,铮亮一片,说不上是油,还是灰。领子边的两个扣子,不知是系不上,还是根本就没有,掀乎着大襟,露出排骨一般的半截胸膛,看上去真冷啊!
村里的人们嫌老簪花叫着啰嗦,简称他老簪。老簪读过书,识得字,长相却不怎么样,哈拉腰,镰棒腿,口舌不利落,说话偏好文绉绉的。
村人问他:“吃饭了吗?”
他总是低了头,嘟嘟哝哝:“饭食不济,饭食不济。”走好远了,还嘟哝这句话。
有人变了花样戏谑他:“老簪,今天饭食怎么样啊?”
他立即低了头,摆了手,还是文绉绉地嘟哝那句话:“饭食不济,饭食不济。”
年轻人,玩笑开得更厉害:“老簪,今晌午打枪了没?”
他一下子没听明白,顿了顿,才领会过来,羞怯地低了头,摆摆手:“不行啦!饭食不济,饭食不济。”
那人就反驳他:“别胡说啦!不行怎么一枪打俩的?”
他头低得更厉害了,搭了那条破被子,嘟哝着“饭食不济”,赶紧走开,趔趄着向村东的场院屋走去。
老簪花常年看护场院。夜里在场院屋值班,白天空闲在家。因此,人家才问他晌午打枪了没有。
说起“一枪打俩”,这是老簪花年轻时的经典语录。
他相貌不好看,家底却是厚实得很。祖上曾是开药房、顾伙计的人家,到他父母去世时,他家依然出租地亩。因了这样的家庭,老簪花说了一房好媳妇。年轻,好看,在前街拔了头筹。那媳妇真是好媳妇,土肥,水美,当年就给老簪花生了一对双胞胎千金。
年轻时候的老簪花,麻脸归麻脸,体格那是没得说,抓一把,硬梆梆,生铁一般。头一次当爹,他心里恣得直痒痒。隔壁的婶子问他:“生了吗?”
他咧了咧嘴,差点流下口水来:“生,生了,一枪打俩!”
此后,全村人都知道了这句名言:一枪打俩!
老簪花不负众望,没让媳妇闲着肚皮。双胞胎后,他想要个儿子,便不停地播撒种子,媳妇却是连生三个千金,连儿子的影子也没见到。就在老簪花被生活所迫,度日如年,衰弱至极的时候,媳妇却生出了儿子来。
关于这个儿子,村里人说三道四,有不少流言蜚语。这事和队长有些关系,后话再说。
二
那时候,村里以生产队为结算单位,上工记分,集体耕种,按劳分配。生产队长是一家之主。
我的记忆里,每天上工的时候,队长都吹哨子。他含着哨子,顺着大街走,边走边吹。走一个来回,吹一个来回。而后蹲在空场旁的老槐树下,卷纸烟抽。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,有汉子,有媳妇,有小伙子,也有大闺女,都分堆儿坐下,散落在老槐树周围,等待队长派活干。汉子们聚在一起抽旱烟;小媳妇、大闺女们,有的拉呱说话,有的取出纳了一半的鞋垫子绣上几针;小伙子们抽空下一盘棋,棋子分别用小石子和土垰儿。场地上骤然热闹起来,嘁嘁喳喳的说话声,昂吭昂吭的咳嗽声,窃窃的偷笑声,乱哄哄的,好一会儿也静不下来。直到人来得差不多了,队长开始派活计。人们领了活计,跟着指派的负责人,三三两两地走了。有去南坡的,有去北坡的,有耕地的,有推粪的。一大伙子人,不一会儿都散去了。有两次,活计都派完了,老簪花一人还蹴就在墙角里没派出去。后来,队长就安排他看场院去了。
说起看场院,其实是个好活计,风雨无阻,工分长趟。可是,多数男人不乐意接这个活。原因嘛,很明白。谁也不想撇下老婆孩子热炕头,跑到场院屋,去守候那份漫漫长夜。
老簪花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。有人说,队长可怜他家人口多,给他一个长趟活,多挣工分,好让孩子们吃上饭。也有人说,老簪花家伙不行了,是为了逃避媳妇。更有人说,他媳妇勾搭上队长了,打发老簪花看场院,是为了和队长幽会。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,都说得有根有据,有鼻子有眼。特别那些沾腥的话题,人们说开了,神神秘秘,有枝有叶。谁谁看见了,在泉子河的槐树林里,队长把老簪花媳妇顶在树干上弄,悠晃得树叶不停地颤动。谁谁看到了,队长在后半夜里,偷偷从老簪花家溜出来。那妇人还站在门后朝队长招手呢。
老簪花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一意看场院。独自一人的夜里,他傍着那盏罩子灯,读古书消闲。窗外寂静,雨声簌簌,一页一页,轻轻翻着古书,品味着古人的智慧,是何等惬意的事情啊!
好读古书这件事,生产队的人大多不知道,人们知道老簪花识字,但都没把他当作读书人。我也是偶然碰上后才知道的。
那是个夏天,下了一天雨,直到傍黑天才住了作。我养了几只小鹅,一天没吃食,饿得呱呱直叫。趁着天没黑到地,我赶紧去场院边拔骨节草喂小鹅。
那时,老簪花坐在场院屋的门槛上,在看什么东西。我只顾了拔骨节草,没怎么注意他。拔满小筐,往回走的时候,他叫住了我。我一抬头,他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旧书。我觉得不可能啊,他埋哩埋汰的,能识什么字。怀着一份好奇心,我走到他身旁。
他问我:“你上几年级了?”
我回答说:“二年级。”
他说:“好啊,二年级就识一些字了。
版权声明:本文由zhaosf新开传奇网站原创或收集发布,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相关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