菊花还在娘家做女儿的时候，出了名的漂亮，大大的眼睛，高高的鼻梁，白白的皮肤，配上挺拔的身材，绝对是个比较惹眼的姑娘。可是菊花命苦，家里穷，兄弟姐妹又多，她排行老二，上面有个早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的哥哥，下面还有六个大大小小的弟妹。为了拿点相亲费给哥哥娶媳妇，再换点米粥给弟妹们果腹，17岁那年，菊花出嫁了。
菊花在坐上迎亲船之前并没有见过将要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，完全是听从了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，只隐约听母亲暗地里叹息：男人的母亲在男人很小的时候就守了寡，一个人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抚养成人，家底大概已经差不多空了，我们家菊花嫁过去会不会受苦呢？担心归担心，母亲还是把菊花送上了迎亲船。菊花的家乡是有哭嫁的风俗的，菊花清晰地记得，那一天母亲的哭声快要盖过锣鼓声了。
但是菊花却并不关心这个。菊花三岁开始就成了家里的劳力，从照看弟妹到洗衣做饭喂猪，再到7岁开始下田干活，是个很能干的人。她相信一句话：男也勤女也勤，门口泥土变黄金。她关心的是这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那个比她整整大了8岁的男人，他是高是矮，是俊是丑，性情怎样？毕竟17岁的少女心里，总是萌动着一点春意的。
两个多小时后，迎亲船终于靠了岸。菊花低头往踏板上走，偷眼看了看岸上一大群来接亲的人，心下暗暗地想：哪个是他呢？这时候一双手伸了过来，像要来拉她一把。菊花好奇地抬头，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，高大，英俊，而又亲切，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喜。菊花知道，男人从自己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一样的东西。以后，每当遇到快要过不去的坎，菊花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这抬头的刹那，就仿佛能获得无穷的力量。
菊花的新婚是幸福的，可是这幸福太短暂。菊花有一个苛刻的婆婆，菊花的婆婆受了十几年寡居之苦，把三个儿女当成掌上明珠，却把菊花当成了奴隶，家里几乎所有的活都交给了菊花。每天天不亮菊花就得起床，清扫卫生，喂猪喂鸡，做饭，纺纱织布。菊花其实是非常心灵手巧的，她织的被单是全公社花样最漂亮的，她剪的鞋样是女伴们争着抢着要的。可是在婆婆的眼里，菊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。她的手指被婆婆用缝衣针扎过，额头被婆婆丢过来的纺锤伤过，至于扫把更是成了专门对付她的家法，不知道挨过多少次打。以前看越剧《孔雀东南飞》，菊花就最恨那个虐待刘兰芝的婆婆，没想到，自己却成了戏里受虐的媳妇。菊花一直忍啊忍啊，因为菊花的母亲告诉过她，每一个女人都是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。
菊花做媳妇的第二年发生了两件事情，使得婆婆对待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。一是菊花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。对于一个寡妇来说，儿子终于能够传宗接代，算是没辜负了在天堂的丈夫的重托，菊花因此成了功臣。二是男人的妹妹菊花的小姑子难产去世。贴心的女儿没有了，也就开始珍惜眼前的媳妇。菊花的日子总算平静了下来。
菊花的大儿子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。随后的6年时间，菊花先后生了5胎，有两个男婴出生后不久就夭折，三个女孩挣扎着活了下来。男人一个劳力，菊花和婆婆加起来是一个劳力，两个劳力要养活全家7口人，生活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艰难，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，更是连下锅的米也没有，想借都没有地方可借，因为大家都知道菊花家根本还不起。但是菊花有办法。每年生产队分番薯的时候，菊花都会把番薯晒成番薯干，贮存在粮柜里，凑一点点米煮成番薯粥，竟不但能果腹而且美味。新鲜的菜更是吃不起的，菊花学得了一手腌制咸菜的绝活。有时候菊花让儿子去捉泥鳅，摸螺丝，抓鱼，让女孩们去挖野菜，好换一换口味。
孩子们渐渐地长大，眼见着全到了上学的年龄。为了供孩子上学，菊花的男人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养蜂小组，成年累月在外奔波，只有冬天才能回家。养蜂带来的收入不薄，孩子们也能穿上的确凉的衣服了。这使得菊花十分自豪。每次男人从外地带了东西回来，菊花总要拉着孩子们去各家各户串门，把那幸福洋溢在了脸上。菊花以为，她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。
那一年菊花的男人又出门去养蜂了，追随着开放的花去到了黑龙江。菊花如同往常一样，白天下地干活、晚上料理家务，安心地等待着男人的归期，等待着男人为她带回更多的惊喜。谁知没到秋天他们就把男人送了回来。他们把男人送回来的时候，男人已经没有了人样。他们说，男人在东北被一种毒虫咬了，不吃不喝不死不活已经很多天。菊花的婆婆开始绝望地哭泣，“儿啊儿啊”的断肠喊声随着傍晚的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菊花却没有哭。她摸了摸男人的鼻孔，还有热热的呼吸，一声不响地把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男人背到了床上，给他擦洗干净，喂他喝米汤，不管他有没有喝进去还是坚持喂他喝，闲下来就开始烧香拜佛，求菩萨保佑男人早一点好起来。
男人竟然真的活了过来。菊花在家中弄堂口摆了一张桌子，供奉着几尊不知名的菩萨，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神前的杯子换上清水，再点上三支香。她对于菩萨挽救了男人的性命，感恩戴德。并且以后即使是孩子们有了病，她也坚决不让送医院，而是让孩子跪拜菩萨，然后饮下供奉在菩萨前的那杯水。她深信菩萨能救她的男人，也能救她的儿女。菊花的儿女们也真是一个个平安地长大起来了。
但是男人不能再去养蜂了，男人也不能像正常的男劳力一样去挣工分了，家境再一次陷入窘迫。读初三的儿子辍学了，开始接替男人的位子，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。读小学五年级的二女儿也辍学了。二女儿因为得过脑膜炎有轻微的智障，却是家务好手，成了菊花的得力助手。最让菊花难受的是读初二的大女儿，她的成绩在整个学校数一数二，连校长都亲自来家劝菊花让孩子继续上学，说这个女孩聪明过人，前途不可限量。送走校长后，菊花与大女儿抱着哭了很久，最后还是把大女儿留在了家中，没日没夜地纺线挣钱，补贴家用。
四个孩子唯一还留在学校的是还在念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儿。这个小女儿的聪明更是远近闻名，虽是三年级，却差不多已跟着姐姐学完了初一的课程。那时候没有什么师资，认识几个字的都做过几天民办教师，菊花的小女儿最后就成了班上的小老师，站在板凳上给比她高大得多的同班同学上课。这样的小女儿自然成了菊花最大的希望。可是终于有一天，连小女儿的学费也凑不齐了。菊花想让小女儿也辍学，终于没能开口，她知